我感觉,这样的路,甚至比我当年第一次攀爬悬崖村更累,只不过,安全系数高一些。我曾经一天往返3次悬崖村,而大石头组孩子们这样的上学路我一天走一趟已然心生畏惧。孩子们每天上学都要走这样的路,对此,我仅能用“不可思议”来表达我的感受。

  2018年底,我在贵州省毕节市其它地点调研扶贫时,从一个企业的扶贫干部那里得知了地处牛栏江大峡谷的溜索村,即花果村大石头组。

  他说,溜索不难,难的是村民出行,尤其是村里的孩子们上学太难,他们每天凌晨四点多打着手电,从谷底到谷峰的花果村小学读书,路程大概8公里,攀升高度有1100多米,沿途要摸黑攀爬陡峭的山崖。

  他和同伴曾经尝试在白天体验孩子们走的上学路,在村民的带领下,他们走了5、6个小时才到了学校。他说:“(路途)累得让人绝望!”那一趟走下来,他休息了多日,极度酸痛的腿部才缓过来。

  2016年到2018年,我和《新京报》首席记者刘F曾经探访过新疆、四川、甘肃、贵州、云南等诸多极贫之地,其中包括悬崖村,我们深知一些贫困之地的成因极其复杂。我们将溜索村纳入我们2019年调研的点,希望将来了解了真实情况后,通过翔实的记录、采访以及传播,力所能及地推动改变。

  2019年2月25日,是孩子们开学第一天,我们决定去实地探访。为此,我们专门系统训练了10天体能,跑了大约7个万米,把体能调整了接近最好状态。

“工作再难做,我也要

坚持劝说有孩子的家庭早日搬离”

  牛栏江所在的峡谷深度和长度排在全国前十,根据地理位置分析,溜索村在最为险峻的地段。谷底海拔在1100多米,谷峰在2200-2400多米,且是自然灾害多发之地。

  我们提前3天到达威宁县,与对口单位的扶贫干部,以及30多岁的花果村委副主任刘述参碰面。

  当地干部告诉我们,贵州省最贫困的地方是威宁,威宁最贫困的地方是海拉镇,而花果村是海拉镇最贫困的村,溜索村是最艰苦也是最难脱贫的地方,几乎都是贫困户。

  2017年,大石头组被纳入整体搬迁点,易地搬迁安置点是威宁县城。目前,全村一半以上已经实施搬迁,还有29户,一部分在等待摇号选房,还有10户因各种原因不愿意搬迁。在不愿意搬迁的家庭中,有4户12个小学生在花果小学读书,4户7个中学生在海拉中学读书。

  刘述参说,他这两年几乎全泡在村里,劝说乡亲搬迁,他说:“我是大石头组走出去的第一个中专生。这条上学路,我读小学、中学时走了多年,我知道孩子们上学有多苦。工作再难做,我也要坚持劝说有孩子的家庭早日搬离这里,不要让孩子们再这么受罪。”

第一次溜索过江,手脚并用的走访

  23日中午,我们从威宁县出发,不到200多公里的路程,跑惯了当地的山路的越野车司机开了5个多小时,才到达距离大石头组还有15公里的一处客栈。司机说,最近在修路,好走多了,否则一个月前,8小时也到达不了。到雨季,泥石流频发,有的路就断了。

  24日,我们出发到村里调研。沿途我们看见两江之间的峡谷分布着许多羊肠小道,顺着谷底往前延伸,通往分布在悬崖上的一个个山洞,其中一些是在悬崖上开辟的栈道。刘述参说,记得他小的时候,那些地方还住着人,有些崖洞有几百平米大小,后来人们就逐步搬迁出来了。

  隔江相望就是贵州的大石头组,两江之上,有一条百米溜索相连,距离谷底大约10-20米。刘述参说,往下游不到一公里还有一条溜索到下寨,以前大石头组有5条溜索。

  时值枯水期,流经大石头组的牛栏江水量不大,但人无法通过。大石头组和槽槽组之间裸露的牛栏江河谷,布满大石头,有的直径达6米,水流在大石头缝隙中迂回穿过。

  我们取道位于上寨的溜索。第一次溜索过江,有过诸多探险经历的我一开始不以为意,从容跨坐在连接着滑轮的兜套上,绑好安全绳,溜索滑动。人一离岸,心里还是有些忐忑,尤其看见底下的巨石,想到要是这样摔下去,一点活命的机会都没有,抱着滑轮外沿的手更紧了。

  刘述参说,到雨季,江水暴涨,浪花都能溅到脚上。

  大石头组分上下寨,两寨之间相隔一公里多,寨子几乎就是建在巨石坡上,寨子里没有一片平缓的路,我们走访每一户人家基本都要手脚并用,一天下来,四肢酸痛。

  村里基本是老人和孩子。我们走访了大约10户人家,其中包括4户有12个小学生的家。我跟孩子们说,次日开学第一天的凌晨要随他们一起上学,他们说,12个同学每天凌晨5点会在两寨之间的谷口集合出发,我们按时到即可。

  刘述参说,孩子们爬山很快,当地常爬山的青年人才能跟上他们的节奏。虽然自认体能储备充分,但一天调研下来,我的腿已经有明显反应,对于能不能跟上孩子们的步伐并完成拍摄,我充满担忧。

凌晨4点半,漆黑寒冷的上学路

  25日凌晨3点,我和刘述参及另一名扶贫干部起床出发。为节省体力,我把拍摄装备精减到极致。

  从下寨对岸溜索过江后,大概凌晨4点10分,我们到达下寨。漆黑的夜里,微弱的白炽灯光从下寨的两户人家窗户里散出来。在这两户有6个小学生的人家里,孩子起床了,包括5个男生和1个女生。

  我们先到了王方贤和王方云兄弟家,然后和刘章桥四兄妹会合,一起出发到两寨之间的谷口集合地点。上寨的6个学生包括5个女生和1个男生,所以,通常行动要比下寨的同学慢一点。

  气温大约在5度左右,风力3级,大部分孩子穿着毛衣加薄外套,冷得直哆嗦,他们找了一块大石头蹲在一起避风。考虑到爬山,我穿的是薄羽绒服,也冷得直哆嗦。

  5点10分左右,12个小学生都到齐了。他们中最大的是15岁,读6年级,最小的才9岁,读二年级。12个学生中有3个9岁的孩子,且都是女孩。一般情况,村里的孩子到8岁才送到学校读书,因为8岁以下的孩子,尤其女孩,走这样的上学路非常困难。

  天气不好的时候,两寨的孩子会集结一起出发,如果天气好,两寨的孩子会各走各的。如果遇到中到大雨或下雪天气,孩子们必须集结由家长护送上下。路实在危险了,就请假在家里,等天气好转路能走了再上学。

  王方贤兄弟在前面打头阵,刘桂仙三姐妹在队尾。夜里目光所及,就是孩子们手电照到的范围,我完全不知道地形地貌,只能埋着头跟着孩子们的步伐往前走,全是向上的陡坡。

  我相机上一直亮着的LD灯所照见的,位于眼前的是泥石流斜坡、巨石间窄缝、草丛、崖壁,孩子们背着书包,摇晃着在险要的道路上掌握平衡,几乎不停顿地往前走。

  在泥石流斜坡攀爬时,9岁的卯会朵还不小心扑倒在地上,不过很快就爬了起来,没事儿似的继续跟上前面的同学的步伐。

  我紧跟着的是3个9岁的女生,以为这样不至于掉队,后来发现我完全低估了她们的体能,我只有奋力追赶才能跟上她们步伐。连续不停顿的攀爬中,我的大腿一度不适应这样的节奏,疲惫得几乎不听使唤。刘述参也累得满头大汗。

  持续攀登了近一个小时,都是陡坡,有的孩子们也疲惫不堪,刘述参号令大家休息,领头的王方贤仰到在地上,6个女生拥坐在一起,保持热量。我继续拍摄,但无法抑制自己如牛的气喘。

  13岁的刘桂仙说,今天开始这一段路,比平时走的快,加上放假期间,大家重新适应这样的节奏,所以比较累。

  刚走了不到一半的路程,出于拍摄需要,我和孩子们商量,适当放缓节奏,否则我和刘述参根本跟不上孩子们的步伐。和我们已熟稔的、顽皮的王方贤兄弟嘲笑了我们一番,答应在前头走慢一点,按平常休息点定点休息。

  接着走了大约30分钟,经两次短暂休息,我们到达了半程,标记就是一颗直径一米多,高二十多米的大树。孩子们说,等夏天树茂密了,就可以挡风避雨。

  坐在大树下停留了10分钟后,大家继续行走。前半程路陡峭最艰难,后半程相对平缓对孩子们来讲比较轻松,而且,开学第一天学校不上课,就是领新书,所以大家放松下来。当然,对于几个年纪小的女生和我们几个跟随者来说,依旧非常吃力。

  8点25分,我们随12个小学生到达花果小学,孩子们迅速散开进了各自班级,打扫卫生。我坐下休息,这才想起沿途很多重要的镜头没有拍摄。第一次跟着孩子们的节奏,身体节奏被打乱,体能消耗过大,拍摄自然也无法按正常思路展开。

  我感觉,这样的路,甚至比我当年第一次攀爬悬崖村更累,只不过,安全系数高一些。我曾经一天往返3次悬崖村,而大石头组孩子们这样的上学路我一天走一趟已然心生畏惧。孩子们每天上学都要走这样的路,对此,我仅能用“不可思议”来表达我的感受。

  刘述参说,20年前,大石头组取消教学点,让所有的学生转学到花果村小学,那时候有30个学生,最后只有他和另外一个同学坚持了下来,因为太苦和太危险,其它同学都放弃了。当然,那时候的路比现在更难走。

从坚决不搬迁到同意搬迁,

改变在发生

  此前,全村有20多个小学生每天凌晨走这样的路上学。孩子们上学难,一直是镇里担心的问题。他们一直想把有孩子的家庭最早一批易地搬迁到县城,彻底解决孩子们上学难题,但是,一部分家庭迁走了,还有4户坚决不搬迁。说服工作仍旧需要时间。

  考虑到雨季来临,3月20日,海拉镇政府与4户家长商量后,决定将大石头组12个小学生全部转学到有寄宿条件的海拉镇红辉小学,让孩子们每周返家一次,按寄宿时间安排,孩子们每周日上学,周五返回家中,每周寄宿5天。在说服孩子家长搬迁前,要最大限度保障孩子们的上学安全。

  3月21日至3月27日,我再次到大石头组,记录了小学生孩子们溜索转学的惊险,和中学生走梯子沟上学的艰难。虽然,困难依旧存在,但是,改变在发生。

  2019年4月18日,经腾讯和新京报报道后,消息迅速传递到当地,海拉镇副镇长孔德亚说,报道当天,干部们到村里进一步做工作。他说,村里人包括在外地打工的孩子家长都知道了全国人都在关心大石头组孩子们上学难的事情,都非常感动。

  孔德亚说,这对劝说易地搬迁工作起到了很大的作用,当天,除了一户人家,其他有中小学生的家庭都答应搬迁,并于今天进城摇号选房。同时,干部们还带家庭代表参观了一些易地搬迁配套的产业,为他们将来就业提供保障。

  对于最后一户,他们将继续做细做透工作,争取让有学生的家庭全部搬迁。如果都同意了,本月底都能实现搬迁。在搬迁之前,镇里会专门安排车辆,每周接送孩子上下学。

  改变在发生。但最终推动改变的,是我所见的那些勤勉的、坚韧不拔的基层干部,是那些辛勤耕耘生活的村民,是孩子们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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